2016年3月5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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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後有排名。
△不是純粹的佳作榜單,有的整體平庸但一兩幕動人、有的爛到谷底不得不提,反正我會說明。
△範圍限定這年有推出且在戲院公映的所有作品,可能有半年到一年間的時差,因為我住很遠。



2016年補記。
印象這種東西真是不可思議,隔了兩年重看,當初寫下的年度榜單大半失色,當時無感的許多片子卻浮現心頭,又以商業電影為甚。這就是寫年度回顧最大的樂趣,選的不只是片,還是視野。話不多說,以下簡敘這十部電影。









「薪火傳承」這意象從未如此簡潔的被表達。不僅內容與形式神合,甚至形式與形式間都彼此牽引,達成一種機巧的默契、建構空前史感。全片並置了三軌不同的歷史,一軌與二軌分別是老管家與其事蹟的流傳、三軌則是流傳本身的流傳,前者如劇內那些大紅大紫、比動畫還動畫的服飾場景一般光鮮,老管家的取錢大冒險體現了歐陸文明精緻有格的傳承,而老管家被庸眾扼殺後後留下的貴族範頭透過銘記於徒弟、散佈於言談、成書於文字、立德於讀者而靈魂薪火不熄,貴族文明卻如布達佩斯飯店粉牆的斑剝,一去不返;後者則隱晦但不黯然,傳記載體的無形轉移則點白了藝術自我的歷史軌跡,言語被小說取代,又因搬上銀幕而被電影取代,電影卻又有自己的內在軌跡--螢幕比例的形式遊戲。傳記與藝史,誰是文明的樹幹?誰是枝葉?難分難捨,更該問的是,下一個典範會是什麼?或著說,當下一個典範載體出現時,這把貴族薪火是否就言語與文字的能力逐漸沒落、照不亮任何事物?這又是一筆一去不返的哀愁。唯獨此回,是形式成就了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而非他成就了形式本身。






若《歡迎光臨布達佩斯大飯店》能說是魏斯著鮮衣怒馬替昔日文明作葬,《絕美之城》就是文明己身午睡方休,攬鏡而發的無數喃語。劇中的一切所為皆能看出作為對義大利文化的隱喻,老雅痞抱憾寫不出的第二本書、開在競技場旁的荒淫派對、拍下眾人臉孔裝飾草原的裝置藝術、沒有同類的大象、先義後信的雨中修女、眾人高抬朽木棺材、天花板上的大海、以及萬般繼承自費里尼的遺影.....各自代表了什麼?它們又共構了什麼?義大利的歷史將要如石雕般不朽而死,還是以有血有肉的姿態犯賤卑微而新生?看到困惑是必然的,因為全片根本不打算有答案,它只打算提問,而提問本身就有意義,即使找不到高度凌駕於問題之上的答案。該問的是:華人拍得出《絕美之城》嗎?我們的影人往往太常也太急著找到對過去一切的定案,把答案放的比問題更重要。然而歷史永遠不是簡單的,提問亦當如此。






若問《樂園追放》何德何能佔據年度第三的寶座,答案絕非是坂野魔術、東映野望還是釘宮獻聲,而是它只比諾蘭的《星際效應》(Interstellar)晚上映一個月,對科幻的理解卻遠了不只一光年。愛或許無窮卻非唯一,假設人性之愛永恆進而錯置到人類必然永恆,甚至創造出五次元人的那一刻,諾蘭兄弟對科學幻想的理解瓶頸就已一覽無疑。愛又如何?凌駕末日的五次元又如何?科學幻想本就不該畫地自限自給界線,不管五次元人的神力多麼無窮,在宇宙及人類創造本能的浩瀚之中,誰能保證人在一時半刻間不再為人的可能呢?這是《星際》不敢再掘的上限。然而諾蘭兄弟的終點正是虛淵的起點,《樂園追放》殘忍定義了人類未來的極限值,數位化帶給個體靈魂空前的自在,卻也給了集體意識空前的權力,人類的「可能性」隨著制約而到達極限,取而代之的是生於集體卻倒回個體,自造靈魂的機械人成了新世紀的諾亞。目睹這交棒的安吉拉與丁格心知肚明:在未來的某一天,「人類」這辭彙將不再屬於他們,而是帶著帽子彈吉他的,他們曾稱呼為機械人的存在。於是他們沒有吵鬧要跟上方舟,卻選擇與蓋亞母親相處,苟活最後還是人類的時光。一昇一降,一死一生,《星際》不敢辦到的,《樂園》辦到了。虛淵對反烏托邦的想像到此也達至顛峰,只怕他自已也無從超越此本,即使小圓捲土亦是一樣。

當初看完即興寫過隨筆,回顧了虛淵的幾部反烏托邦文本脈絡。寫得粗糙,若不嫌棄,請看:





年度最佳言情。劇中明示或暗示的秘密是:玉子與餅藏發生在眼下的愛情故事並非是現在進行式,而是倆人在未來回憶青春歲月的回憶之重現。故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滿天氣球愛的小鎮、開在眼神之間的花田、被眾人無限祝福的姻緣、玉子在暮色河畔稚氣的一笑......至於這回憶來自餅藏還是玉子,任君想像。我不敢說山口尚子是第一人,但她在《玉子愛情故事》的嘗試必然是同類作品所罕見,她試圖讓昔日的「我」與今日甚至明日的「我」並置在同一個維度。這並非後設遊戲,而是為了突顯記憶之於關係發生的層次:美好回憶很珍貴,回憶美好太容易, 但今昔必然不同,回憶內的對象與回憶中的自己,是誰在美化誰?假若距離曾發生的真實太遠太不同,又代表了什麼,是說謊嗎?是自我辯護嗎?是自溺嗎?不,都不是,只代表青春曾經存在。要理解這件事是如此輕易,要體驗到卻多麽困難,山口尚子在此盡致了她的美與美學,更造就京都動畫史上最甜蜜的一部青春活劇。






年度最悍炫技。導演的玩法(剪接,調度)與編劇的玩法(分場)合而為一,現實,妄想與複數夢境彼此干涉高速切換,也顛倒了觀眾與主人翁「見得著」與「見不到」的觀影結構;盲女呆坐椅背兩眼無焦,一切影像卻隨其心象起舞,觀眾身處其中反倒盲目,被迫猜測自我所見之真偽與未見之表裏,造就只拍一個盲女獨處卻極度熱鬧蒸騰的奇觀。想像被擬人化進而與現實接觸這點令人聯想到今敏的作品,但更無可避免會拿來與婁燁今年的《推拿》作比。要我說來,《推拿》的改編固然是婁燁又一次的完美,很難相信如此仰賴多線觀點的原作能如斯與兩小時的電影劇本接軌,但一論及看與不看的盲視,婁燁則又退回灰毛玻璃與黑白無間的老路,未見更大膽的美學嘗試,著實可惜。






年度最佳喜劇。內田賢治的編劇實力無話可說,懸念與荒謬、緊張與笑料、算計與巧合、玩段子、玩多線到玩敘事,樣樣沾到,樣樣都「做好,做滿」。表面上是兩男一女的故事,實則殺手近藤與他對照的兩套關係的故事:其一是近藤與武史的交換身份,表面上的生活互換並沒持續多久,近藤的認真(筆記術與潔癖)仍舊將他帶向成功,武史的欠缺擔當(拖延症末期)仍舊讓他惹禍上身,鏡像破滅,揭示了人的習性才是牽動命運的最大伏脈。其二是近藤與早苗的情愫萌生,從假身到真身到再度假身,早苗心頭一緊,警鈴便響,呼應前後,一絕:近藤面不改色,身體卻猛力踩下踏板,凌駕於交換自我也改變不了的習性也要追回早苗,再絕,更漂亮地給了前頭看似蓋棺的人性論一塊置啄的餘地。至於近藤因為不殺原則而學會演技,而且演得比演員更好的後手,倒就有點畫蛇添足了。





又愛又恨。我愛極了人母一角,愛極了她對立於父子卻鏡像於觀眾,愛極她比兒子更理解何謂時光的點睛:「怎麼一下快進了四十年?我以為會有更多....」但我更恨透了這片可笑的主打形象,花十二年拍十二年?追求寫實?拜託,你不是Paul Almond,《人生七年》系列也還沒拍完,有何理由要耗費如斯光陰來牽合早已成型的劇本?不過十二年的今昔差距輕而易舉能被電影工業所粉飾,劇本提前完工更象徵此片的成長命題不須與時代神合,難道男孩不讀哈利波特不按歐巴馬一個讚,就渡不了年少關卡?搭野臺的戲班子終究不是史官,紀錄片有真、劇情片有善的默契早已破產,又何須再用反諷手腕,提醒我們身處後現代?愛恨交雜,是謂印象極深。






年度最佳紀錄。風格外枯中膏,前半段犧牲一半片長紀實漁夫平淡的一日,為後半部狂風暴雨般的群體批判埋下伏筆,政客的盲目開港政策引起負面漣漪,漁夫於海於陸的奔走.....粗糙素材不減批判力道,層層推進的力道只增不減,最終在漁夫被迫放棄改行,小三通港卻在此時宣告廢止的一刻打住,遍佈沙灘的鱟屍與未見先殘的小三通港並存金門,成了沈默卻並非無聲的最有力批判。儘管只有61分鐘,但在不耍窺奇花招,也不學沈可尚耽溺在意向符碼中打滾,純以邏輯堆疊取勝的前提下,一小時的論敘就已足夠、甚至是太有份量。







本片絕對是二十年來特效用得最具魄力、影像語法最多變的一部漫威英雄。別的不談,就談速度感吧,《未來昔日》讓Evan Peters在無限延宕的杯盤狼藉迷陣中從容拍開子彈一幕配得年度最佳動作設計,同個角色同套動作跑進斥資兩億的《復仇者聯盟2》,竟然只是讓演員屁股後撇兩道銀光就了事,連銀幕時間與情節時間不同這種敘事的基本邏輯都搞不懂,笑掉大牙,沒被嫌娘就該謝天謝地。至於反派哨兵更是史無前例超脫了觀眾對對英雄電影的預料,而真正感受其恐懼的存在。儘管道理上圓不太通,漆黑龐然的哨兵機器人是無敵的,這本該是角色設計的巨大缺憾,劇中卻被予以合理,觀眾所見的大半故事,都是這群無敵的夢魘如何對各個變種人施予對其最殘酷的活體凌遲:冰人被掰著雙手沸騰至死、主教被強行噎死、閃爍還沒站穩就被開五臟廟開腸叵肚......不流血,卻比流血更酷虐。我很疑惑,真的從未有人去抗議鋼人被抓住手腳活生生分屍一幕太超過了嗎?畢竟連號稱腥羶而被關切的《死侍》與其一比,都只是迪士尼等級的血漿遊戲啊。此片評價似乎偏劣,真難理解,難道大家都如我一般被這些凌遲戲碼嚇到屁滾尿流,連打分都忌諱三分了?





蔡明亮剛宣布將以《郊遊》淡出電影長片,蔡氏仿痕明顯的《冰毒》與《迴光奏鳴曲》就橫空出世,巧合?傳承?一兩年內無從定論。《迴光奏鳴曲》這部優點與缺點一樣大的電影也因此與《郊遊》有了短暫的互文性,催使觀眾以另一種既蔡而非蔡的前提,重審蔡氏影像的加法與減法。《郊遊》銳利切下遊民(英文片名謂Stray Dogs,喪家之犬)一趟趟畸零而無根的漫旅,使其斷裂,使其裝置,致使形式與內在俱向天生的散漫迷離;故事不僅不該沈重,甚至成了贅肉。《迴光》卻逆道而行,以景招魂的美學猶在(片中封閉到不自然的水泥屋頂便是一例),導演錢翔卻重新撿拾了編劇出身的蔡明亮捨棄的東西,選擇盡可能在把一則故事說滿。導演錢翔的問題很單純,他想透過故事來問觀眾「言語是如何不自覺地宰制了情感進而宰制了生活?」電影裏,中年女工的生活突然被逐一瓦解:一再剝削她的生命力;於是乎女工不再開口,並非無聲,卻很沉默,因她活得太累太疲乏。故無語是形式所必備,然而為鋪陳無話的邏輯前提,全片竟有三成以上的時間有話,實在過長,犯了短片拉長片的致命錯誤,情節堆疊因而乾澀。但若沒有堆疊,故事就無從成立,陳湘琪也必然無從展現她在蔡明亮電影無法施展的層次感,當她把這個壓抑極深的情緒醬缸描摩得無懈可擊之際,就註定全片的情節迭落會被陳湘琪的的演出層次牽著鼻子走,成為唯一亮點;高潮處的破門大戲,她的演出隨著長鏡頭一氣呵成,醬缸爆裂那瞬間的澎拜,拿下一座金馬影后,實不過分。當然,完全依賴演員的導演不會走得太遠,即使是無心也一樣。錢翔的下一步該何去何從,就像蔡明亮是否又會再次退而不休,都是臺灣影壇少數能引我好奇的軼事。

年中寫過對此片的一篇隨筆,我自認這是2015年寫過最滿意的一篇,但迴響平平甚至糟糕,真讓人難過啊。隨筆見此:




年度最爛:從缺。

今年沒有爛片。拍得令人乏味的當然很多,令人沮喪的亦是,但就像乏味與沮喪是兩碼事,沮喪與受辱也是兩碼事;能讓觀眾感到身心俱受污辱的才算得上及格的爛片,猶之於讓觀眾感到昇華的才算佳片一般。

勉強要提的話,就給兩個名字吧:

其一是《大尋寶家》(The Monuments Men ),讓我在戲院睡到不省人事,出來還願意動筆寫兩篇文章痛罵。見此:

其二是《等一個人咖啡》,令我感嘆某些臺灣人媚俗的下限比我所能想像的還要更低。見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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