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6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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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傷物語Ⅰ:鐵血篇》2016,日本


電影開頭是這樣的:少年阿良良木曆醒來,在一座陌生的巨大廢墟中徘蕩,他找到出口,踏出了廢墟,戶外滿佈的烏鴉,清晨的晨光與立在一旁的日本國旗太陽旗映入眼簾--這一瞬間,少年全身燃起了火焰,他痛苦得嘶哮打滾,察覺自己從人類變成了一個吸血鬼。主題曲響起,黑幕浮出,片頭開始。

這段情節是倒敘,出自小說原作《傷物語》的第二章開頭。文字描敘並不長,之於劇情主軸也不那麼重要。然而在電影裏,這個不長也不重要的早起散步被拉至開頭,取代了小說原先的序章:曆以第一人稱回憶的姿態對讀者說出「這是我傷害她,她傷害我的物語,故為傷物語」的龍眼,這是更動其一。

除此之外的更動其二,或著說其三者,則是這段開頭出現了兩個不存於小說,原創於電影的事物:廢墟與太陽旗。要說觀眾為什麼得去注意--或著說,為什麼得如此--注意廢墟與太陽旗,理由也頗簡單,因為這兩者背後的「隱喻」皆不是西尾維新原先切入這個故事的觀點,而是屬於shaft--精準說,屬於監督尾石達也。


 

其一是廢墟。

這座廢墟即日後正篇裡忍野久居的補習班廢墟,卻與《化物語》系列中那棟鷹架與碎石建構的建築不同,而是一座有電梯、有中庭、樓層繁複到能讓人一時半刻摸不著出口的水泥碉堡,實寫風格也大幅增強,與電視版的模樣完全不同,儘管仍出於本系列的御用視覺設計:武內宣之的手筆。

儘管變得更大更實寫這點印證了尾石監督多年前受訪所言「喜歡無機物品的質感」「不愛生物出沒的畫面」的視覺主旨(別說你看不出來這些與《魔法老師?!》op有多相似),但更顯要的目的,則在與多年前的電視版正傳《化物語》區隔,與武內替其締造的鷹架廢墟造型區隔,安排主人翁阿良良木歷在色塊分布得更稀,線條細節卻多得在銀幕方能看遍的龐然迷宮中長時間走動,藉以宣告《傷物語》不是一部偷懶的電視動畫周邊商品,而是作為電影本身而獨立,只有戲院才看得清晰而明白。





其二是太陽旗。

這個就複雜了,不管是《傷物語》的原作亦或電視版,都未提及廢墟外有一址日本國旗,在這裡卻成了阿良良木曆「死亡」的重要隱喻。人類與吸血鬼的分野不僅在體能與外表,也在於社會性的有否,作為吸血鬼裏的初生之犢,太陽之光給予了少年物理性的燒傷,但映入眼簾的日本國旗則象徵了少年的社會性的死亡。

因少年阿良良木曆在成為吸血鬼的一刻,成為只能在暗夜活動、無法上學、無法正常就業、無法回家、無從與人群交際,也就理所當然無法繳稅更無法落戶的一刻,就注定當不成公民,當不成日本人,成為日本這個國家的排擠對象,社會人的一面也就徹底死亡。因日本是太陽的國度,人類是驅光的文明,永世不得在陽光下移動者,無異於背棄了日本與人類,從而該被日本國與人類背棄。

於是乎,在開頭的最後(約莫5分50秒),阿良良木被燒垮癱瘓在地上,畫面特寫了一組圓弧疊成的蒙太奇:少年的瞳孔、太陽,太陽旗。代言日本國的兩物同時同地映入少年的眼簾,以最炙熱的方式向他宣告其人類身分的毀滅:





要說為什麼要做這些,答案也頗為單純:奪胎換骨。

就像吸血鬼獵人三刺客挖去了刃下心的軀幹,尾石監督的這三項更動--倒敘、廢墟、太陽旗--也分別挖去了小說《傷物語》的骨幹:倒敘剝奪了「我傷害她,她傷害我」這段小說序話的發生、廢墟剝奪了2009年《化物語》原本該作為故事本家的脈絡、太陽旗則進一步結合倒敘與廢墟,在無手無腳的故事殘肢上立起新的眷屬,新的生命,新的詩意,名為「吸血鬼在日出國」的意義。

這樣的奪胎建立無疑排它。從年初公開的第二,三支pv,一直到電影正篇的更動,太陽旗拼命以極為鋪張的方式出現在重點畫面,都是在提示觀眾:《傷物語》必須是一部關於吸血鬼在日出國的故事。吸血鬼唯一的恐懼是太陽,而有甚麼地方能比以奉太陽為國教,畫日出為國旗的國度日本,更適合做吸血鬼的墓地?所以史上最強的吸血鬼姬絲秀忒.雅賽蘿拉莉昂.刃下心,也不得不在日出之國遭逢有生以來最大的敗仗,而來自日本的新吸血鬼阿良良木曆則注定要在太陽國國民與夜行身份間取得抉擇。

這種的換骨也無疑挑釁。尾石監督向原作迷與電視迷作出屬於電影也屬於他個人的主權宣示,但更多是挑釁著七年前的自己。他拒絕了自己監督的電視版、也拒絕了一切的過去,斷了頭斷了尾,加入廢墟與太陽旗,都是為了間接告訴觀眾:物語系列舊的一切都在開頭這十分鐘作廢了,一切都將翻新,接下來將是屬於一部是物語又不是物語,是延伸又不盡延伸的個人之作,《傷物語》是屬於他的。

這一切都彷彿在說:尾石達也作為一個監督,唯獨以利刃斬斷一切,讓自己當一隻斷頭蜚蠊、斷尾壁虎,才能放開自己去完成自己,以他在動畫業界消失了整整七年為代價。




說實話,這讓我相當困惑。

《傷物語:鐵血篇》作為shaft正式的第五部動畫電影(實則第二部,畢竟混了一部電視兩部總集篇),大昭心畠山守龜井幹太這些新房弟子近年逐在各家公司有其氣候,幾乎成一派系的此刻,尾石達也卻仍舊延續了Shaft早年一直為詬病,身為主力改編而非原創的動畫業者的巨大缺憾:任意拼貼、挪動、翻滾其原作之敘事,導致在排列組合的返途中掉卻原先故事可能甚為關鍵的趣味而不自知,成為失職失趣的改編。

為何非得使用如此的奪胎換骨,非得用一種排它與挑釁的法子?這位從《星際迷航俏女郎》( てなもんやボイジャーズ,2000)就一路與新房踏上演出之路的尾石原畫,昔日被質疑「有風格無藝術」的尾石監督,shaft資歷最深的尾石元老,有甚麼非得在票房肯定(此作目前累積票房已達八億日幣,還不算即將開賣的碟片銷售)之外,得如此替自己爭取主權的理由?拿獎?口碑?東京動畫獎?自我滿足?自我平反?...

不知道。或著說,直到三部曲完結之前,觀眾皆難以知曉。

於是,就在我的困惑與阿良良木歷的自燃當下,銀幕變成一片黑幕。然後,一片字幕。然後,有別於一切舊作的《傷物語:鐵血篇》,就此開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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