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18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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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絕地7騎士》(The Magnificent Seven)2016,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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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麼看,《絕地7騎士》(The Magnificent Seven)上映五天至今的迴響之冷之淡,都是叫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這可是今年一次最大的驚喜、一場近年好萊塢變不出新把戲的翻拍潮最好的意外,一部勝過原作太多的新片,還是一部重新復興西部片傳統的野心之作──關於槍戰美學的傳統。

注意是:這種復興與它的原作《豪勇七蛟龍》(The Magnificent Seven,1960)及續集《豪勇七蛟龍歸來》(Return of the Seven,1966)一點關係也沒有。這兩部電影雖以西部為背景,卻已與古典時代的西部片式槍戰所離甚遠;重點是,它的槍戰拍的實在是不怎樣。

當然,這是非戰之罪。槍戰即調度,是導演功課的一環,而要與本片原作的原作:日本片《七武士》(七人の侍,1954)一拚導演功課的高下,根本是自找死路。那可是一部集天時(東寶片廠全盛期)地利(默許預算超支)人和(電影天皇黑澤明創作力最鼎盛的時期)下的A級片中的A級片。跟這種電影一拼佈景、排場或調度的恢弘,難度不比7個槍手殺光200個保鑣簡單。事實上,在《七武士》數十次的改編作中,從美國版的《豪勇七蛟龍》與《豪勇七蛟龍歸來》、香港版的《戰神攤》(1973)、《忠義群英》(1989)、電視動畫版的《Samurai 7》(2004)、去年屎屁尿版的《荒唐六蛟龍》(The Ridiculous 6,2015),一直到沒冠名但深受影響的臺灣版《策馬入林》(1984),也都不以導演能力見長,改在劇本與情節上下功夫。



《絕地7騎士》卻不然,它選擇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拍攝策略,放棄了劇本的深化,改從美學與槍戰的角度上,試圖超越「翻拍」與「七武士改編」的框架,成為一部真正的西部電影。

我說的新意並不是指故事,儘管劇本確實也有弦外之音。舊版的《豪勇七蛟龍》起於七個美國白人前往墨西哥殺當地土霸,《絕地7騎士》則修改為七個只有國籍相同的多元民族(多了黑人亞洲人印地安人墨西哥人等)對抗美國本土的白人財閥,顯然更為政治正確了些;反派老闆柏格在在開幕戲於教堂那一席「資本主義才是美國真正的信仰,不遷地就給我死」的演講透露了全片是公平原則與資本鴨霸的二元對抗,或許也傳遞了要與《七武士》區隔的意思,因為農民不可能離開土地,開拓民卻可以。(有些部落客連說這麼白的訊息都讀不出,通篇影評嚷嚷這次翻拍無新意,真替他們的智商堪憂!)

然而七個槍手的戰鬥方式,才是全片最欲深掘的美學展演。

想必許多觀眾感覺地到,《絕地7騎士》儘管構圖、節奏都極為明快,唯獨槍戰場景一到,便會出現一種復古的剪接方式──「一正拍、一反拍」的剪接法。甚麼是一正拍一反拍?即一人出招(正拍開槍或丟擲的瞬間),一人中招(反拍擊中敵人的結果),反跳其中沒有間幕,正反拍中完全沒有多餘的纏鬥,剪接速度即故事中具體的物理速度,未中的攻擊則不會多補一帖反拍呈現,極端簡潔,極端快速。

全片使用這種剪接法的頻率,近乎到達強迫症的地步。不僅在最混亂的騎馬對決始終嚴守,就連弓箭、小刀、大砲與格林機槍這些武器,也通通在兩拍的反跳中解決交峙,頂多是被刀與箭刺中的敵人會多出幾秒鐘的反拍呈現流血倒地的反應、格林機槍的流彈會出現幾倆幕命中的建築。敵我雙方都以一正拍一反拍交戰的結果,是故事彷彿人人都是神槍手,加以極度加速,近乎一秒一幕的高速剪接,建立了全片快又清脆的節奏。

乍看之下,這並不是甚麼特別突出的影像形式,跟近來張揚真打實打的港片太片與電腦CG用上癮的漫威大片一比,只是普普通通的商業拍攝。然而不然。假使對影史略解,便會發現這是多麼弔詭的組合──因為「一正拍,一反拍」正是西部片在二十世紀初,甚至是影史上最悠久的一種對於槍戰的拍法;而且,就像西部片的命運一樣,此法早已過時。

在電影一百年的歷史中,觀眾對電影中的「打鬥」的口味,無疑是朝越來越長、速度越來越快、場地越來越大的方向發展,且一去而不復返。西部片是影史上最早的電影類型,一正拍一反拍則作為牛仔槍戰的直觀拍法,隨之成為最早的槍戰傳統。然而二戰後崛起的戰爭片,瞬間就以其排場宏大的大軍對峙場面,讓西部牛仔的互射顯得有如兒戲。於是乎,轉型後的西部片──超西部片(sur-western)諸作,不是乾脆與戰爭片合流拍出有槍鬥也有戰爭的片如《西部開拓史》(How the West Was Won,1962),就是在槍戰中拉長正拍(開槍神情)與反拍(中槍姿態)的時間,填補開槍到中槍間的空白,試圖塑造出有來有往的纏鬥感。最具代表性的莫過於《日落黃沙》(The Wild Bunch,1969)後半一戰中,如何將中槍者噴灑血漿嘶吼的死前一瞬以慢動作拉到無可復加之長的境地。換言之,打戲得要增長,否則觀眾不會滿足。

同樣的歷史進程也在遠東上演。1940年開始,日本的劍戟片素來以一刀斃殺、瞬間勝負、這種吉川英治謂之「虛空之劍」的風格見長。然而當1980年代,香港功夫片在成龍、袁和平等七小福武師的手上開創出結合花腔雜耍與繁複套路的肢體奇觀後,日本電影反過來接受了這種打法。2003年,北野武重新將1963年的《座頭市物語》改編成《盲劍客》,他非常乾脆的捨棄了劍戟片式的一刀必殺(這可是座頭市系列原先的賣點!),改以功夫片式的花式搏擊為風格依歸,觀眾也不以為意,這足見視聽語言的逆流。

這種進程在二十一世紀的終點,就是高速剪接的氾濫。導演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於2006年發過一次憂心語「剪接快得太過頭」,他也說中。《神鬼認證》以降,好萊塢大片的打鬥時間已經非常之長,得用演員之間手腳肘拐的局部特寫充數之際,導演調度便無可避免只能仰賴加速蒙太奇(accelerated montage),把幕數大增好讓畫面越切越快,然後用這種高度剪接製造劇中人好似身手敏銳的錯覺與氛圍。高速剪接隨著A級電影與mv的傳播成為主流,連當年抱怨的昆丁也不得不屈從,拍了一部每次開槍都要播放慢動作滿足觀眾快感的現代西部片《八惡人》(The Hateful Eight,2015)。



講古結束,《絕地7騎士》這樣一部電影問世的不尋常意義,也就於此顯見。

為什麼《絕地7騎士》的槍戰戲想要謹守一正拍一反拍這種過時的拍法?假若從二十世紀初期「一正拍一反拍」讓打鬥瞬間結束的極端精簡,到今天「高速剪接」讓打鬥時間無限拉長的極端繁複,是一趟無法逆向的觀眾口味的變化進程,無謂復古又有何目的?

因為此片真正了解西部片的美學真諦。

一件逐漸被觀眾也被好萊塢遺忘的事物是:一正拍一反拍之所以曾是西部片的正統美學,乃因它不只是一種剪接技巧,還是一種精神的象徵,甚至是類型的起源。

與一般觀眾的常識相違,並非是有了西部片所以有了槍戰,而是有了槍戰才有了西部片。西部片的影像美學,很大一部分是在摸索如何拍攝火槍與槍戰的過程中建立的──當火槍這種道具成為西部電影的必備道具時,就出現了符合火槍一擊一殺的物理特性的剪接:一正拍一反拍。當一正拍一反拍成為西部電影的主流剪接時,便出現了主人翁在正反拍構成的槍鬥中要顯有無比魅力必備的前提:靈敏神準的開槍技術。當神槍手成為西部電影主人翁的主流前提時,便出現了將神槍手的個性英雄化了的傾向。最好的槍手,往往具備能轉瞬間扣下板機的果斷,與迎接神秘敵人瞄準自己的勇氣,而果斷與勇氣正是風靡世界的西部英雄(如《關山飛渡》(Stagecoach,1939)的煒恩)最常見的性格描寫,正拍與反拍的美學也在這一批西部片的風潮中逐漸成熟。

換言之,儘管西部片常常與牛仔、馬車、美國、荒野與拓荒這些東西作聯想(但這些在十九世紀的西部民謠就已廣傳,不需等到二十世紀的西部片),西部片的核心美學卻是火槍,是火槍的物理特性被戲劇「內化」成精神層次的進程,尤之武俠小說的武學路數、劍豪小說的人劍如一。西部片傳統中最推崇的一種境界──敢向未知大陸開拓的勇氣,與西部片最娛樂的一種特徵──敢與未知敵人槍戰的武藝,密不可分;槍法在西部片不只是一種設定,更是主人翁的另一個靈魂。

最偉大的西部英雄,就是一把擬人化的火槍,他一打開版機就必定要擊發,就像他一出口要守護某人某地便寧死不屈;而一正拍一反拍這種最接近火槍現實特性的剪接法,也就順理成章成了這種英雄的必備陪襯。正拍反拍的兩幕構成不僅僅是特寫了武器(子彈)然後呈現傷人的速度,也特寫出了槍手之間鬥志高低的的精神具現。每一次的正拍都是「因,迅速接續的反拍則是「果」,誰能在生死一瞬的關頭下達更大的決心,勝負就早已注定,多餘的「過程」(子彈飛行的時間)於現實於精神皆說不通。

唯獨在西部片這種電影類型中,一正拍一反拍才具備了如此帶有宏觀的意義──既是手槍互射最純粹的拍法,也是槍手如何決定勝負的精神。這便是西部片曾經摸索出的王道,在超西部片發展中卻逐漸被淘汰了的,兼具形而上與形而下的電影美學。



《絕地7騎士》的超然出色,就在於它不僅重新復興這種古典美學的傳統,還試圖完成這種美學的現代化,建構一場又一場爽快而意義非凡的槍戰場面。

這是一部絕傳統的西部片式電影。原版《豪勇七蛟龍》那種在超西部片與劍戟片翻拍間游移不定的立場直接被跳過了,一口氣回歸到更古老、更全盛的《關山飛渡》那個年代的一正拍一反拍傳統。七位戰士的例不虛發,就是他們強韌意志的展現;晚安羅比修因為心障而屢屢就不能扣板機,更是一正拍一反拍所謂槍如其人的具現。

這種剪接的統一還有另一層意涵,即對「西部」(西部片、西部精神)可以跨文化跨地域的肯定。全片出現了六種武器(手槍,弓箭,小刀,炸藥,火炮與格林機槍),卻通通被當成「槍」來處理,以一正拍一反拍的節奏來剪;全片出場了七個不同種族的槍手,卻沒有亞裔明星參演不可免的功夫表演,連印地安人間唯一一場近戰對決都迅速了當,這七個人都被當成槍手,敵人也是。這是一種宣告,宣告七個不同民族的這些人拿著不同的武器,最終卻都以牛仔開槍的方式在戰鬥,代表他們歸屬於超越民族隔閡的大西部,身心皆是。

然而這種宣告並不武斷,還很細膩。晚安羅比修的例子在前面已提,比利與瑞德的每次反拍總是比其他人更長,因為小刀與弓箭射傷人後,敵人總得有一段失血與倒地的時間才會真正死去而法拉第擅長的詐騙戰法(假裝變魔術來吸引敵人目光)則是在正拍上顯現,每次正拍的變牌都是超近景特寫,卻沒有把關鍵的槍枝位置拍出,隨即就拉法第已經拿到槍還扣好板機的反拍,把戲外觀眾也「騙」了進去,這是細節上的細膩。

而將一正拍一反拍的內在美學發揮到最極致的,必是片尾的高潮:主角群與反派柏格在教堂的最後對決。

在這場教堂決戰裏,出現了全片第一次的特例:山姆與艾瑪開槍射向柏格,槍枝卻沒有在正拍中入鏡,敵人也沒有在反拍中死去。這是主角群第一次打人卻沒打死人,假如不計混亂的馬戰與刻意不殺的示威。山姆接連開槍,柏格被逼到逃進教堂,觀眾卻只聞槍響未見手槍,山姆握槍的手被半身景給遮擋在銀幕下方了。

為什麼?假若看過《血戰七強盜》(Seven Men from Now,1956,一部超容易與《豪勇七蛟龍》搞混的西部片),記得片中弔詭的槍戰:永遠看不到男主角怎麼開槍打死敵人,彷彿他的身手太快了,快到攝影機的正拍也跟不上,就不難懂《絕地7騎士》這樣拍的意義──因為這明示了山姆的心理狀態:他壓根就沒有殺意,他打從一開始就是要一點一滴折磨仇人柏格。他是全片最正氣凜然的西部警長,但逢仇人當前, 他不再是個英雄而是復仇的惡魔,他遮蔽了自己的光明面,所以他的英雄精神之化身「手槍」不得與此時的他同時入鏡,沒有正拍只有反拍的特寫更反映了他無心用槍手的方式(果斷開槍迅速殺人)來代替對仇家的凌遲,一如他的臉孔突然被教堂的黑影壟罩一般。

這場最終決戰,就在這種「破例」──正拍反拍的隱藏、宣告英雄並非無暇──中宣告結束,是一場贏得慘烈的驪歌。



極端古老的「一正拍與一反拍」,與極度現代的「高速剪接」,如果能以一種簡潔的形式結合,是否會有一番新的面貌?《絕地7騎士》的野心也就在此。

而且,我認為它成功了。儘管上映時間仍然太短,但至今為止多數觀眾的抱怨點都在是劇本乏味與角色動機的蒼白上打轉,卻沒有多少人抱怨影像風格的陳腐,我想已經是一種答案。甚至大膽地說,某些二流影評(就不指名道姓了)毫無道理的批評此片沒有新意的主因,是否正是因為《絕地7騎士》這樣的復「古」太創「新」了,一口氣從2016年重新跳回眾人陌生的1940年代早期西部片,連《豪勇七蛟龍》與《七武士》一干翻拍的時代都跳過了,反而讓那些那些抱怨此片不夠原作(這當然是強人所難!)卻又說不出道理的二流影評看不懂了,沒法發現這是比近年任何翻拍都更厲害,一翻就翻回古典根源的嘗試?

遽聞,好萊塢已經決定下一部的西部片翻拍將是《日正當中》(High noon,1952),一部超西部片的代表之作。就像《七武士》這一系列翻拍的命運一樣,掛名此作翻拍的續集、電視劇與致敬,沒有一部口碑過得去的,究竟有沒有人能把這則已經圓潤到完美的片子翻出新花樣,實在叫人質疑。然而,現在我樂觀其成了;畢竟,如果連《豪勇七蛟龍》都能在五十年後綻放全新的復古光輝,還有甚麼事情是不能期待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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