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22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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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題。隨意談談這一年的佳片、怪片、私房片與年度爛片,依印象深淺排第,評語比名單重要得多。

                                                                           

一:《比海還深》(海よりもまだ深く)

年度最佳,或著說,是枝裕和個人最佳。這位日常系電影教父從影數十年,終於在這一次克服了他曾經無解的難題──如何兼容「周而復始」的生活日常與「步履不停」的故事推進?

是枝電影何其多,然而毋論他謳歌庶民、捕捉日常、填充人間溫情、繼承侯孝賢衣缽的手腕再高明,都難逃戲劇敘事必然得要推進、人類歲月必然會流逝的時間本質,所以他不得不在劇中(通常是結尾)放進一個略為非日常的高潮轉折,來與時間妥協:《橫山家之味》添上眾人兩年後的發展來對照、《奇蹟》讓孩子終究接受父母離婚、《我的意外爸爸》得讓父親抉擇該否領養,皆是如此兩難。

然而,當《比海還深》的主人翁多良又一次是個平凡庶民,從事的卻是偵探兼作家兩種戲劇敘事推力無限大的特殊職業,幾乎不可能與日常生活有緣之際,我們卻看見,是枝裕和竟然解決了這道兩難。多良不斷不捨不離的賴帳性格,造成了他那愈發結塊(對前妻依依、對孩子黏膩、對面子執著)但又沒錢沒實力扛起的泥沼人生,永遠繳不出每個月的贍養費、永遠得返家偷東西變賣;然而在這些永遠之下,故事與歲月之輪卻又確確實實在持續奔馳,多良不停寫作不停跟蹤,與周遭人的衝突一個接一個到來。結塊與衝突對多良而言都是人生歲月的一環,結塊突出日常,衝突突出戲劇,兩環張力自始至終都旗鼓相當,卻不僅沒有削弱彼此的合理性,反倒讓多良性格複雜而難自理的形象愈發多面,關於觀影體驗的一切皆愈發完善。於是時間感曖昧了,當結局到來,儘管經歷了這麼多「事件」,觀眾依舊不能定奪多良未來究竟會從此振作亦或死性不改;故事餘味收束於朦朧而非轉折,讓這一刻恰既似事情解決的故事高潮,也像某種連綿不斷的人生餘燼。

「所有事物都需要時間」多良的母親道。然而《比海還深》正是戰勝了時間,才讓日常感、戲劇性與人物塑造,皆達到了最趣味也最均勻的平衡,這是是枝裕和的魔法。那些謂《比海還深》是是枝因循舊題(多良的煩惱恰好就是《橫山家之味》落魄中年、《奇蹟》孩童困惑、《我的意外爸爸》家庭分裂的主題三合一)而沒有新意的批評者根本沒搞懂,正是刻意因循舊題,才能最顯示本片解套了舊題的突破之高之集大成。恐怕是枝裕和自己也隱隱知道此作將是一座巔峰,否則他怎麼會說「我可以帶著這個劇本下地獄見閻羅王」呢?





二:《少女與戰車電影版》(ガールズ&パンツァー 劇場版)


無懈可擊。不管重看幾遍都有新細節值得去發現,上至作畫(kv-2砲轟大洗旅館的爆炸頓點頓得極妙)、上色(3D模組刻意高光與去高光)到演出(大洗眾人喜迎戰車空降的肢體步伐細膩而歡愉),下至剪接(三角洲攻擊一出的漸速、多線跳接大亂鬥)、音響(伴奏曲出,BT-42艙內鏡位突然恰似選手們也在起舞)到音效(最終戰沒有台詞配樂,全憑砲聲迴盪製造節奏),都非常有看頭。為時不長的文戲也不馬虎,戰車道既是角色扮演也是競技,少女們可以開著戰車去超商買菜兜風,卻也可以為「戰車的車輪能在岩漿上跑,所以有戰車的我們什麼都辦得到!」這句邏輯怪異卻無比真切的遑語給激勵。故事內核的博奕競技逼近極端精煉,沒有瑣碎的私仇(敵我終究皆友)、沒有拖泥的大義(島田與西住宿戰的輕放)、即使廢校當前也不表示對獲勝的過量飢渴,就是競技,只有競技,進而就是有趣,只有有趣,而後邀觀眾看戲也參戲而矣。精彩!





三:《正宗哥吉拉》(シン・ゴジラ)

32年來最具新意、私心認為也是最精采的一部哥吉拉片。哥吉拉的意象首次從核災(日本被動承受)變成了核能(日本主動造成),讓這一頭四段變身的巨獸既是天災亦是人禍。為了與之抗衡,日本人也變身了,脫離舊作G對策總部之流「怪獸打人類=獸性對人性」的道德前提,人類這次恰恰是自我剝除了人性,才得以藉由國家機器的無機力量與無情面孔,換得了與超自然怪獸平起平坐的角力。所謂的國家機器也並非像《哥吉拉vs戴斯特洛伊亞》僅是強調科學致勝,而是著眼於人類社會集體非個體的智力、物力、人力總動員;一如《柏林–城市交響曲》以鐵道與街道勾勒出一座城市看不見的血液流通血脈葉茂,全片藉以官員開會開會再開會的場面,將這些看不見的集體力量的總匯瞬間出色的視覺化,化為一層層得以名壯、名為政府的大腦皺褶。這也能解釋「哥吉拉轟炸內閣逃生機」這一幕何以有著別於任何怪獸互毆的另類快感,因為.....這就是變相的燙猴腦啊!








四:Happy Hour


雍容的悲劇。這部片有一種極其虛幻的舞臺情境,當任何一個角色開口說話,所有人便都會完全停止交談、動作與眼神,全意傾聽他或她的言語;這種情境對辨士而言是樂園,對相信溝通的人而言更是永無止盡的「歡樂時光」(Happy Hour)。然而,隨著眾人的對話愈繁、傾聽愈多,他們的人際關係就愈疏離、想法就愈發難以溝通。於是,長達五個小時的片長、長達五個小時的對話、通通成了對話語最漫長而沉痛的一次否定,多話的女人與寡言的男人,最終都在話語投機的情境中,走上身心緣盡的陌路。難道話語注定沒有讓靈魂真實交流的可能嗎?如果是,那就太悲傷了……





五:《碧玲嬸的最後一搏》(Manang Biring
 
這部來自菲律賓的作品讓我第一次看見數位轉碼(Rotoscoping)的新可能,讓這種技術不再僅作為某個舊劇種的替代品(如岩井俊二顯然只是為了讓演員能返老還童才選擇採用數位轉碼,骨子仍是百分之百的真人戲劇),而是作為一個新劇種的可能性。當女主角碧玲嬸住院,病床另一端的電視螢幕持續播映真正的三次元影像:由活生生的藝人主持的綜藝直播。這幕刻意並置,立刻突顯了碧玲嬸以電腦技術勾勒出的愁容,遠比真人演員皮笑肉不笑的營業表情更具人味、更富情緒;這完全是動畫式的思維,以線條註定變形的本位凌駕於演員的先天存在,反過來用虛構構成真實。然而,當碧玲嬸找到一個能冒充她外貌的男兒,動畫感卻毫無預警退卻了,倆個角色的表情有很長一段時間靠攏真人特有的曖昧情境,隨情緒變化而時像時不像的流動,而非畫兩組一模一樣的繪炳了事。物理捕捉真人面部是個原因,但更重要的關鍵在於:本片明確意識到,數位轉碼故事不必僅止於展覽補捉補帖這門技術(這是同類作品的濫觴),也能嘗試發展出一套獨家美學。藉由二次元(動畫)與三次元(真人戲劇)的兩種演出特徵在此劇中反覆切換,觀眾卻不會被切換演出風格的突兀感推出戲外,二三次元得以一種鬆動而非崩塌的奇特平衡,在數位轉碼特有的視覺狀態中並存;而,當戲劇得以在任何情節自由選擇它想要的次元維度,劇本勢必能得到更大而別於過去任何劇種的詮釋空間。這一份影像史百年未見的嶄新可能,令人驚喜,令人珍惜。







六:《傷物語:鐵血篇》《傷物語 :熱血篇》

美艷的吸血鬼被削成一只人彘在地上蠕動,整座月台響盪著她求救如嬰兒般的啼哭。鬼與人間、死與苟活、貴氣與卑微,這一幕並存了許多矛盾,也因矛盾而無比懾人──尾石達也花了整整七年,終於找齊一支高手團隊,給西尾維新的原作帶來真正屬於電影視聽而非電視放大的影像改編。成功嗎?很難說,尾石是一位好演出,卻不太懂怎麼當一位好監督,身為一支明星球隊的教練,他太常親自下場與自家球員站在同一側打擊區,互比成績甚至互搶發球,屢屢讓全隊球風陷於無措,只為向外人張揚「這段是我尾石親筆!」次次看在眼裡的觀眾,只能也在心頭回罵「監督,您真幼稚!」。儘管如此,能看見梅津泰臣、吉成兄弟、今村亮、渡邊明夫與神前曉同時站上同一塊壘包揮棒,仍舊讓我等Shaft迷愉悅又滿足,繼續像傻子般期待明年一月的《傷物語Ⅲ》,與八月的《煙花》(打ち上げ花火、下から見るか、横から見るか)。







七:《心靈想要大聲呼喊》(心が叫びたがってるんだ) 


這是一部好電影,我看到一半便潸然淚下,但我不會再看了,我再也不會看岡田摩理寫的任何戲,至少許多年都不會。我終於看透了這個編劇,她寫電影電視也好、科幻奇幻都罷,故事最後都會走入同一種結局,即她相信:人只要把最不想講給別人聽的心傷與心聲通通吶喊出來,喊得越大聲,喊向越多人,就會無條件獲得原諒,自動變成更好的自己。這怎麼可能!人心不是蚌殼,吐再多沙也不會變甜美,如果會,也是因為周遭親友出於善意而海納,無人奉陪就是白搭。假若沒有如斯境遇,就學女主角在陰暗的賓館床頭歇斯底里大聲吶喊,很抱歉這麼說,但,那不過就是一個自以為的暴露狂罷了。







八:X戰警:天啟》(X-Men: Apocalypse

「英雄可以施展暴力,而且是祕而不宣的暴力。」正確嗎?未必是。新鮮嗎?肯定不,這是西部片與英雄漫畫的黃金年代早就爭議到爛了的老調。可奇怪是:當2016年三部超級英雄賀歲片不約而同老調重彈,《超人對蝙蝠俠》話說一半就突然哽喉,超人這個超級國安漏洞只因表現其孝順就突然轉正,《美國隊長3:內戰》話則說的支支吾吾,政府想法辦復仇者聯盟的唯一法子竟然只能靠招安犯罪指數最高的鋼鐵人,都是說穿了只有半顆膽,敢開英雄犯禁的話題,卻不敢關英雄親民的財門。唯獨《X戰警:天啟》不僅把話說完了,還一口氣說得特別重──X教授的好人形象成了人人刀俎的溫吞、為此受難的萬磁王氣得再度禍世,反而是主張暴力護身的魔形女拯救了世界;於是魔形女與X教授達成了共識,變種人在密處興建了自己的軍隊與軍武,不再信奉高調空泛的和平止戈,而是親疏有別的犯我者撻。一部兩億美金的主流大片竟然敢有這麼逆俗的激進結局,並非空前但也絕非尋常,足以令人印象深刻,甚至忘卻爛透了的故事安排。







九:《長江圖》

這部片曾經有機會成為華人影史上最大破大化的傑作,讓斷絕太久了的文人電影傳統重新接回文學的系譜,儘管脫軌的意象走向立刻讓全片淪落庸庸九流。故事表面為一趟長江送貨之旅,實則為一位詩人逆追中國詩學傳統的魔幻寫實之尋;接軌失敗,並非因為逆追之旅的終點注定不堪(長江的盡頭重慶只餘一片荒蕪墓碑,猶如天地宣告中國詩學已經枯萎),而是因為以管窺天。為什麼傳統詩學得由一位詩寫得極差的現代詩人來發聲?此人連同此片絲毫不顧自己除了血緣或地緣外有無資格,硬生生把中國古典文化的斷層無端當成自己的使命,然後把自己缺乏自覺又糟糕透頂的二流三流下九流的文本使勁兒黏上中國文學史的系譜,心思實比古典文學的枯萎更為枯竭,除了成名什麼都是空的。這要我等華人如何忍看?套豆瓣友鄰恶魔的步调的精評,這片最後剩的唯獨心聲一句:「我好想紅,快來解讀我吧,快啊!」


另撰長評,請見:https://sinopsycho.blogspot.tw/2016/09/76.html

附帶一提,我的年度華語片榜單
最佳劇情片是《不成問題的問題》
最佳紀錄片是《神仙代言人》
最難定奪評價的片是《日曜日式散步者》






年度最差:《我們的那時此刻》

恥辱,真的是恥辱。這輩子唯獨這一次,我以當過一個臺灣觀眾為恥。考據錯誤可以改、空心濫情可以忽略、甚至嚴重離題也可以無視;但全片無所不在卻無一明確的「臺灣電影血統論」,近乎叫任何謙卑於影史的觀眾都忍無可忍─在金馬獎拿獎的香港人成龍是奪冠的敵人、替臺灣影史帶來新變的香港導演李翰祥與國聯是不該出現的名字,但是拿到國際肯定的李翰祥兄弟胡金銓與援以美資的李安,卻挹彼注茲地被列進「臺灣」,只因他們名聲夠大值得巴結!如此猥褻攀附反智民粹的心態,有資格替臺灣代言治史嘛?任何一個有智識的臺灣觀眾都清楚,這是所有人都該引以為恥的「臺灣之光」:臺灣沾光!我至今仍不敢問任何一個外國觀眾的評語,因為我忘不了在戲院拿出紙筆,看到片中出現一處謬誤便抄下,散場時竟然抄足整整三面的恥辱,也忘不了當全片砍去李翰祥消音白景瑞抽掉楊德昌,卻敘述李安的《臥虎藏龍》是多麼國際化的臺灣電影,那股紅到耳根的羞愧。這些不停紮著不存在的稻草敵人的臺派什麼時候才能察覺,如果臺灣電影真的存在某種原罪,絕對不會是流於體內的港陸之血,而是因為反智與無知上腦而造就的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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